如果不每天去書店，我會死掉：文學少年小島秀夫

近日，日本圖書網站shirimubon對小島秀夫進行了一次采訪。本采訪少有涉及游戲，主要講述了小島秀夫沉迷于文學和電影的少年往事。你可以從中窺見些許《潛龍諜影》的淵源，也可以完全用八卦心態(tài)打發(fā)掉一些時間。原文長達四萬字，且涉及非常多的外國文藝作品，因此我按照自己的判斷對內容作了裁剪。希望進一步了解的朋友可以直接閱讀原文。目前整個訪談尚未完結。

——您在1980年代就開始制作游戲了，當時還是一個比較自由的年代嗎?

小島 當時我不是主流。主流是FC和SFC，而我做的是PC游戲——MSX(早期家用電腦架構之一，《潛龍諜影1》就發(fā)售在上面)之類，相對挺自由。因為畫面效果比起其他平臺差太多，如果說我有什么專注點，那肯定就是故事和世界觀了——通過文字去描述世界觀。正因為在冷門平臺上，所以才能做到這些。假如做的是FC游戲，肯定會有人反對我這么做。

――我也這樣認為。

小島 我一直在寫小說，真正想干的卻是拍電影，不過當時沒有資格拍電影?，F(xiàn)在的日本也差不多，年輕人很難有當導演的機會。因此，在夢想破滅后，我進入了游戲界。雖然游戲和電影的媒體不同，但都是講故事。因為做的是電腦游戲，非常自由，連說明書都是隨心所欲寫的。正因為這樣的經歷，才造就了現(xiàn)在的我。

我的前雇主開創(chuàng)了街機游戲，但因為我進入了不一樣的部門，所以能夠干不一樣的事。我當時確信，總有一天，游戲也可以講故事，也可以創(chuàng)造戲劇性。但是，我沒想到游戲可以發(fā)展得這么快。寫故事、講故事、讓玩家開心——我認為這是很適合我的工作。我的專業(yè)其實不是編程，所以我挺幸運的。

―― 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。

初代《潛龍諜影》發(fā)布在MSX2上，并不是“主機游戲”

小島 不過，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，還是靠的讀書。

說實話，雖然我是一個如果不每天去書店就會死掉的人，但公司(東京市內的Kojima Production總部)附近確實沒有書店。原來有過一家比較大的，后來倒掉了。

――最近幾年，這一片的變化確實不小?，F(xiàn)在你一個月買多少書?

小島 非常多，不過買回來不一定會讀就是了。我是希望一周能讀完兩本，不過最近通勤時間變短了。

――工作環(huán)境本來就是個容易變化的東西呢。

小島 總之，看上的書就會買下來。要是存貨不夠就糟糕了，所以只要喜歡的書就先買下來再說。

――那你具體每個月囤多少書?

小島 倒是沒量過。

――沒量過?你指的是疊起來的高度?

小島 是啊，CD和藍光碟的數量也差不多。

――雖然是更古老的記憶了，但還是想問問：兒童時期讀的書呢?是繪本之類的嗎?

小島 這個的話，可能有些出人意料——我兒童時期是完全不讀書的。我的家是父母、我、我哥哥組成的四口之家，其他三個人都是書蟲，家里有一堆文學全集。甚至還有很多非虛構全集之類的。

——哦哦!

小島 雖然不是什么有錢人家庭，但是書是很多的。當時的主流教育是“必須讀書”，不是嗎。

——是這樣的。

小島 只有我是不讀書的。整天看電視。

——誒?

小島 后來家長有些擔心我，就開始給我買書了?！度齽汀分惖?。我也會去圖書室里看星新一的短篇，《海底兩萬里》之類，不是原版，是改寫過的兒童版。但是，當時我并不“喜歡”讀書。整個兒童時期都不喜歡?；旧暇褪怯袑懽x后感的作業(yè)，然后去找?guī)妆緯鴣碜x。另一方面，我看了很多電影。電影是我的全部。

――了解。

小島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，我坐電車去隔壁鎮(zhèn)的某個補習班上課。我并不是真的想去學習，主要是因為回來的路上有一個書店。每周去兩次補習班，站在書店里看一會書，然后回家。當時很期待這個過程，不是因為喜歡看書，而是因為喜歡書店。有一天，我在書店里面轉來轉去，發(fā)現(xiàn)了二見書房出版的《神探可倫坡》系列。好像是第二部還是第三部的《第三的終章》。

《神探可倫坡》是小島主動看的第一本小說。同名電視劇在日本紅極一時

――這是當時的暢銷書。

小島 當時我是不看書的，但我把那本書拿下來，啪啦啪啦地翻著，發(fā)現(xiàn)每二十頁就會有一張《神探可倫坡》電視劇版的劇照。我很想搞懂劇照里的劇情，但因為是黑白的粗糙照片，看不太清楚，所以只能看文字。當時我還沒看過《神探可倫坡》的電視劇版。

――也就是說你是先看的書?

小島 是，先看的書。開始看了之后，先看二十頁文字，然后看一張圖片，感覺就和游泳的時候換氣一樣。游到了那里，就可以轉身。(笑)

——是時間到了要回家嗎?

(譯注：小島的原話“そこまで行ったら、ターンですよ”。ターン，即turn，指賽道競泳里的“轉身”。記者沒聽清，認為是turn back home——回家的意思。)

小島 不，我的意思是，如果拿游泳做比方，當時我還游不完25米。就只因為那里有一張照片，所以我會拼命游過去。然后我就一口氣讀完了嘛，馬上迷上了《神探可倫坡》，然后把之前出版過的都找出來看。最后，我把全系列買光，接著讀光，于是沒書可看了。還好，出版社每月出一本新的。暫時沒出的時候，我在書店里逛來逛去，然后發(fā)現(xiàn)了阿加莎·克里斯蒂、奎恩之類的作者。從此我開始喜歡上推理小說了，也就是說，我是從推理小說開始進入文學世界的。

推理的話，我不喜歡社會派的，只看本格。只要有詭計，小孩子也能看得很開心。即使出現(xiàn)尸體也一點不覺得可怕，只是寫著“有一具尸體”嘛。當時是沒有內臟描寫之類的(笑)，現(xiàn)在的小說可不一樣啦。

——整個推理界的風格，在這半個世紀里也發(fā)生了很大變化呢。

小島 兒童時期我也讀過明智小五郎之類的，但最初有意識地去讀的還是阿加莎?！稏|方快車謀殺案》和《無人生還》都是一個風格，上流社會啦，喝紅茶啦，吃著我沒聽過的東西啦，而且犯人都還很帥氣。在那之后，我開始讀奎因的東西，伊凡·亨特的名作我也都看了。

《東方快車謀殺案》中喝著紅茶的上流社會

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，我開始寫短篇小說了。偵探小說。

―― 好快啊!

小島 主人公叫“壯回丈夫”，大喊著“我是丈夫!我是丈夫!”登場，以事務所為舞臺，這么一個設定。我在筆記本上寫的這個故事，還搞了插圖和封面，不過最后沒有寫完。

——好像作家都是從小學的高年級開始寫作的。

小島 漫畫家的話比這個還要早，小說的情況確實是這樣?！皦鸦卣煞颉弊詈罂恿?，我決定轉型，學習星新一的小小說寫法，寫科幻小說。我寫了大概20張原稿紙的量，收獲一些自信，接著就開始寫中篇了。

――在這之后的事情是關鍵。

小島 先回到讀書的話題。讀推理小說的時候，不是會“不怎么地就搞懂了犯人是誰”嗎，因為推理小說的模式都一樣的。而且我還讀過推理小說指南。

――就是那種集合著一堆泄底的書吧。

小島 福里曼·勞夫茲的小說，你看一點就知道是什么劇情，比如說《隔壁的老人》。當時的推理小說不就是那樣的嘛，犯人，出現(xiàn)事件，然后有一個密室。日本的話，誰是這種風格的呢……對，橫溝先生。

父親常常買書給我看。父親和我一樣，也是進了書店就出不來的人。父母教育我，進了書店就至少要買一本書，這是禮儀。在我家和車站之間有個坡道，書店就在坡道上，爬坡怕累了就可以去書店里休息。一旦進去就不得不買書，何況店主還拿著毛撣子盯你。

正在接受采訪的小島秀夫。圖片來源Shimirubon

不過，我父親看純文學，我買的卻是橫溝正史。讀了橫溝之后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和外國的風格差不多，犯人也是馬上就可以看出來。從那時開始，我就覺得本格有些沒意思了。

剛好我老媽是松本清張和高木彬光的大粉絲，可以說是核心讀者，于是我就去調查了一下。他們的作品有很多，《點和線》還被收錄在文學全集里。讀了之后，簡直被震驚了。讀完《點和線》就是《零的焦點》，在那之后是《砂之器》。《點和線》雖然很短，而《零的焦點》和《砂之器》很長。我擔心自己讀不完，但還是讀完了。里面有些色情啊(笑)、墮胎啊什之類的內容。

小島 從那時開始，我就知道“社會派”這個東西了呢。當然，社會派也有一些詭計的，但不是只有詭計。社會派里包含著各種東西，戰(zhàn)爭時期的事情，種族問題等等。這種把社會問題加入娛樂性質的小說的做法，在當時是很震撼我的。之前的小說不就是尸體、密室和兇手嘛。

不過我的興趣很快轉移了。

――之后是……

小島 我去看電視劇了。不過很快也厭煩了。

――果然(笑)。

小島 后來，家長給我換了一個補習班，上學線路也改了。

事情是這樣的，有人打小報告，說“小島君不會讀書，要換個補習班才好”(笑)。之前說過，電車線路經過一家書店，我主要是想去那里。在補習班里我完全不學習，就在后座上吹泡泡糖什么的。有個補習班里的家伙，應該是升學志向的，他向我父母告密“秀醬整天在補習班里玩”。父母知道后，就把我換到了另一個車站前的補習班，還不讓我坐電車上學。

只能騎自行車了。我的家是在山中間的新鎮(zhèn)里，回家的時候必須要推自行車才行。推得正無聊，我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書店。書店里的老頭“喂，給我買一本呀”似的盯著我。

我想著“該買本什么書好啊”，然后看向書架。

我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套早川科幻文庫。

――有點命中注定的感覺呢。